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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三月的大观园已冷清许多,不少班子不是在演练新词新曲,就是在收拾行装,准备北上。小半月魁星楼里,飞天艺坊就只有外班继续演出,唱的都是今世词曲,跳的也是唐宋古舞。

    正是下午茶时分,黄埔江上喧嚣之声涌涌而来,隔音良好的厅堂也难挡住。舞台下稀疏观众并不在意,他们都习惯了,自北伐号令一下,黄埔江上就是这般热闹。

    观众多在低声议论着风云激荡的南北大势,注意力并没放在这曲舞上,尽管台上正卖力演出的是外班新秀,花名小燕子,早前以满宫清唱扮丑角闻名,现在像变了人似的,一脸凄苦哀愁,只能走唐舞宋词、深闺怨娘的老戏路,靠着《石头记》的词曲,渐渐挣了些名气。

    也不是所有人心不在焉,一人坐在角落里,半眯着眼正细细品着唱腔,手里挥着一根筷子,像是在调度歌者的旋律。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到最后部分,筷子一僵,这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摇头慨叹:“是尔不是儿,就不该选旗人唱这词。”

    又一个嗓音响起:“非是音误,而是你这词者心误……”

    一个儒衫中年径直在年轻人身前落坐,口里还没停:“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梦阮啊,你这石头记也要在中原扬名了。你都不知,多少红衣武夫揣枪上阵,心里还惦着宝黛之缘。可你在第八十回里来了这么一首诗。真要拆了两人,就连我也要肝肠寸断。”

    年轻人正是曹沾,他苦笑道:“能得人与我共愁,断肠又何妨。”

    仰头一杯浊酒下腹。似乎这两年来的苦愁再翻上心胸,曹沾自觉又醉了。

    表妹终究是嫁人了,新郎官既不是皇帝,也不是他,在汪朱案上的失意,辜负表妹之心的悔意,两桩深愁一并缠住了他。让他对自己憎恶失望到了极点,干脆埋首书案,一腔郁血写就八十回《石头记》。一边写还一边在大观园里与艺伎们唱酬厮混,赢得一个“曹邦彦”的诨号,《石头记》也广传于世。

    英华北伐了,华夏要一统了,他全不关心,自年初到现在。八十回之后该怎么写,他日日憋着,就是不敢动笔。如来人所说,宝玉和黛玉,到底该得来什么命运?这一落笔,自己此生怕就再无顾念。

    对了,来人……

    曹沾清醒了些,赶紧起身作揖道:“吴兵备,此时怎还有空来见我这个废人?”

    来人吴敬梓,他呵呵笑着还礼道:“此时我已不是江苏兵备道了。”

    曹沾皱眉:“难道是……

    吴敬梓点头:“白道隆之事,我也有涉,张广泗是武人。依令行事,杀戮有功无过,可我是文官。都察院弹劾我处置不密,有失职守,所以……”

    丢开自己的愁苦,曹沾顿生义愤:“都察院怎么也成了旧世风闻鼓噪的碎嘴御史?就只知拉自家人后腿!”

    吴敬梓再笑道:“刚交卸兵备道大印。又被征调为山东兖沂曹济道置制使,统领军政,手下正缺一个兵备道,梦阮,与我一同北上建业吧!”

    曹沾呆住,许久后才讷讷道:“我、我已无心仕途……”

    吴敬梓敛容沉声道:“这岂关个人仕途!?我所知的曹梦阮,不是文才斐然的曹邦彦,而是在居延堡与将士一同浴血疆场的曹校尉!我也相信,那个曹梦阮还在,就在你心底里!繁华锦世里,你可以作你的曹邦彦,任你自艾自怜,可如今英华北伐,华夏一统,正是上天重布风云之时,怎能再埋在儿女情长中?曹校尉……出来担天下一角罢!”

    曹沾握着酒杯的手哆嗦起来,此时外面杂声骤然拔高,渐渐汇聚为一股冲天浪潮,还有人冲进厅堂喊道:“禁卫第六师开拔了!”

    禁卫第六师!?

    一瞬间,居延堡的血汗时光又在脑中闪现,捏着自己的遗书却先战殁的同僚代去病,教导自己如何克服死亡恐惧,却已再无恐惧的营指挥杨继远,一个个化作自己纸上数字消逝的生命,以及自己在群龙无首时挺身而出的惶恐,功成时又如脱胎换骨般自新的释然,桩桩心念那么清晰,像是就发生在昨日。

    “是啊,我曾经还是禁卫第六师的校尉参谋……那个身份所承载的使命,还没看到终点,今日机会就在眼前,我已失去了表妹,难道还要失去那一个自我?”

    原本黯淡的眼瞳里渐渐显露光彩,初时迷乱,最终聚为精芒。曹沾抬头时,眼中已清澈无比:“曹沾愿往!”

    舞台上,一身古唐仕女装扮的小燕子挥舞彩绫,还在尽职地唱着:“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徐州城东门,眺望三里外的子房山,三月春光洒下,不高的山头像是提把,牵起无尽绿意。可这春光与绿意却没给大清徐州知府,加江苏巡抚衔的姚知津带去丁点生气,他缩在城垛下,就觉浑身正血液逆流,酸麻苦楚,难以动弹。

    好不容易攒够了力气,他哆嗦着问部下:“今日已过了几面旗?”

    部下也打着抖答道:“大红纛一面,大红麾三面,红幡四面,镶红旌旗十二面,镶白旌旗……数不过来。”

    姚知津一边扳着指头,一边喃喃自语:“那就是过了一个将军,三个战兵营,四个辅兵营,十二股民团和……”

    别说手指,脚趾加上都数不过来,姚知津烦躁地道:“到底是多少,你就不能给个准数!?”

    部下两眼已经散焦了。欲哭无泪地道:“府尊大人,小人觉得没必要数了。”

    姚知津暴怒,侧头就要喝骂,透过垛眼。一直不敢去看的景象骤然闯入眼角,身上的麻痹之感骤然侵上心房。

    车流、人流滚滚而行,各色旗帜招展如云,向北直抵黄河岸边【1】,向南延伸至视野极处,将春意盎然的大地分割而开。而城北黄河上,船帆遮天蔽日。与这车马人流纵横交错,动静相织间,观者就觉自身渺小如尘。

    姚知津心中还存着的一丝抵抗之心,被这洪流瞬间碾为粉末。

    “府尊!该做决断了!”

    “迟恐不及啊!”

    “徐州城数万生灵,就在府尊一念之间啊!”

    府通判、铜山知县等僚属,甚至师爷都跪下了,齐声哭求着。

    姚知津本是鼓足了决死相抗之心的,他主政徐州多年。可以默许南蛮商贾自由来往,可以无视徐州都统白道隆与南蛮眉来眼去,但徐州是大清所治。这一张皮面他绝不会丢。

    当白道隆被杀时,他还满肚子幸灾乐祸,活该!同时他也在凛然中更坚定了死战之心,因为他也是旗人。虽然是汉军旗人,但他可不像英华对待旗人那般,还要分满汉两分,他就是大清八旗子弟,他就是大清栋梁。

    南蛮北伐消息传出,徐州副都统带着两千旗营仓皇北逃,可他不会逃。短短两三日。他就以铁腕手段驱走了全城商贾,只剩下一般民人,以及从北面聚来的团练民勇。大治火药枪炮,准备跟南蛮大军决死一战。

    徐州是北上门户,南蛮北伐,首当其冲。姚知津满心憧憬着在地狱般惨烈的场景中。自己壮烈殉国的情形,想想自己的节烈即将传遍天下,他就兴奋得浑身发抖。

    当南蛮红衣现身,一面面战旗在城下飘扬时,姚知津就在想,会有多少?三万?五万?十万?越多越好哇!他姚知津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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