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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看出他似乎欲言又止,问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刘趋前半步,低声道:“大人,从后半晌开始。在我们公馆附近,以及东西街口的茶楼酒肆之中,常有些形迹可疑的人。”

    老人的心中一惊,随即又坦然下去,慢慢问道:“你如何知道?”

    “儿子出去送客。家人上街买东西,都曾看见。左右邻居也悄悄相告,嘱咐多加小心。儿子已命家人将大门紧闭,以后再有朝中哪位老爷来公馆拜候,或差人送拜帖前来,一概不开大门。”

    刘宗周点点头。感慨地道:“想必是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厂、卫,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会儿,老人又对儿子道:“圣怒如此,我今日不为自身担忧,而为黄、叶二位性命担忧。晚饭后,你亲自去镇抚司衙门一趟,打听他们受刑以后的情况如何。”

    “大人,既然圣上多疑,最恨臣下有党,儿子前往镇抚司好么?”

    “满朝都知我无党。此心光明,可对天日。你只去看一看石斋先生死活,何用害怕!”

    刘见父亲意思坚决,不敢做声,恭敬退出。关于上本回话的事,他只好请母亲亲来婉劝。

    到了晚上,刘宗周开始起草奏疏。窗子关得很严。风从纸缝中打阵儿吹进,吹得灯亮儿摇摇晃晃。他的眼睛本来早就花了,因灯亮儿不断摇晃,写字越发困难。倘若是别的大臣,一定会请一位善做文章的幕僚或门客起个稿子,自己只须推敲推敲,修改一下,交付书吏缮清。但刘宗周自来不肯这样。他每次上本,总是怀着无限诚敬,自己动笔,而且先净手,焚香,然后正襟危坐,一笔不苟地起稿。何况这封疏关系重大,他更不肯交别人去办。

    他刚刚艰难地写出两段,他的夫人冒着雨,由丫环梅香搀扶着,来到书房。他停住笔,抬起头望了望,问道:“这么大的雨,满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来做什么?”

    老夫人颤巍巍地走到书桌旁边坐下,轻轻地叹口气,说:“唉,我不放心呀!今日幸亏众官相救,皇上圣恩宽大,没有立刻治罪,叫你下来回话。你打算如何回话?”

    “你放心。我宁可削职为民,断不会阿谀求容,有负生平所学,为天下后世所笑。”

    老夫人忧愁地说:“唉,天呀,我就知道你会要固执到底!这样岂不惹皇上更加震怒?”

    他故意安慰她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时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虽说皇上圣明,也要防天威莫测。万一他不醒悟怎么好?”

    “忠臣事君,只问所言者是否有利于国,不问是否有利于身。当国势危急之日,不问自身荣辱,直言极谏,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辈读书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设都御史这个官职,要它专纠百司百司——指所有衙门,也指百官。,辨明冤枉,提督各道各道——指全国十三道御史和按察使。,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官。我身为都宪,倘遇事唯唯诺诺,畏首畏尾,不能谏皇上明正赏罚,不能救直臣无辜受谴,不能使皇上罢聚敛之议,行宽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惟上负国恩,下负百姓,亦深负平生所学。”

    “你说的道理很对,可是,我怕......唉,你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啦,还能够再经起一次挫折?如蒙重谴,如何得了啊!”

    “正因为此生余日无多,不能不忠言谏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会像石斋先生一样。今日下半天,东厂和锦衣卫侦事件的人们就在附近不断窥探;听仆人们说,直到此刻,夜静人稀,风雨不住,还时有形迹可疑的人在门前行动。圣心猜疑如此,全无优容大臣之意,我劝你还是少进直谏吧。留得性命在,日后还有报主之日。”

    “胡说!纵死于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陈时弊。你与我夫妻数十年,且平日读书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说了!”

    老夫人见他动了怒,望着他沉默一阵,用袖子揩揩眼泪,站了起来。她还是想劝劝丈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扶着丫环的肩膀,颤巍巍地离开书房,心中想到:一场大祸看来是逃不脱了!

    刘宗周拨大灯亮,继续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宁死也不愿坐视局势日非而缄口不言。他想着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监做耳目;把心腹太监派去监军,当做国家干城;又以严刑峻法的刑名之学作为治国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于烦琐。这样,就只能使国事一天比一天坏,坏到今日没法收拾的局面......想到这些,他愤慨而痛心,如同骨鲠在喉,非吐不快,于是直率地写道:耳目参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术杂刑名,政体归丛脞。天下事日坏而不可收拾!窗外的雨声越发大了。雷声震耳,房屋和大地都被震动。闪电时时照得窗纸猛然一亮。灯光摇摆不停。刘宗周放下笔,慢慢地站起来,在布置得简单而古雅的书房中走来走去。许许多多的重大问题都涌现心头,使他十分激动,在心中叹道:“如此下去,国家决无中兴之望!”他越想越决意把朝廷的重大弊政都写出来,纵然皇上能采纳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他一边迈着蹒跚的步子踱着,一边想着这封疏递上以后会不会被皇上采纳,不知不觉在一个书架前站住,仿佛看见自己被拖到午门外,打得血肉狼藉,死于廷杖之下,尸首抬回家来,他的老伴伏尸痛哭,抱怨他不听劝阻,致有此祸......

    过了一阵,他把拈着白须的右手一挥,眼前的幻影登时消失。他又踱了几步,便回到桌边坐下,拿起笔来,心中一阵刺痛。一种可能亡国破家的隐痛,过去也出现过,而此时更为强烈。他不由地脱口而出地小声说:“写!我一定要照实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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