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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兴。

    周延儒自崇祯四年罢阁至今转眼已是四年,当年首辅风光虽然不再,但二十年的官宦生涯,又是东林领袖,尤其是身居内阁首辅将近四年,其积攒的身家可谓是惊人,足以让他在老家养尊处优,过上世外桃源的富家翁生活。不过周延儒罢阁时不过四十,正是人生鼎盛时期,却突然从权力的巅峰跌落下來,这心下难免是失意的,回乡以后为免他人议论,便每日强作欢颜与前來拜望的门生故旧往來,罢相的心绪刚刚平静下來,不料夫人吴氏身染沉疴,撒手西归。

    夫人去世以后,周延儒愈发消沉,哀莫大于心死,凡事都少了兴趣,一年多后,其在内阁的党羽吴宗达也辞官回家,因吴是周夫人叔叔,故二人往來甚近。门人董廷献又替他招致了几个紫砂壶名家,周季山、陈挺生等制砂大家携壶入府,周延儒一见,大为惊喜,竟沉湎其中,终日与这些匠人切磋制壶技艺。

    宜兴紫砂肇于宋代,明代弘治以來,自金沙寺始,名家辈出,周延儒看这几个名手做的壶百变奇出,花样绝妙,命人描摹成图,刊刻传世。又命府上那些伶俐的家奴跟随他们制壶,他不时过去查看,俨然一个平常的富家翁了。

    自接到京中钱谦益来信后,张溥在百般犹豫之后启程亲往宜兴要说成这东林和复社大事。到了周府见到周延儒后,张溥急忙上前施大礼拜见,周延儒拉着他的手坐了,一个小童献上茶來,周延儒端茶吃了一口,问道:“天如,这大冷的天你亲自赶来,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张溥瞥一眼小童,周延儒心下摇了摇头,挥手命小童退了,自嘲道:“我已是久废的人,还有什么机要可谈,你未免神秘其事了。”

    “老师闲居得好安逸舒心。”张溥听他猜到自己的來意,但话中未免有些自怨自怜,思虑着从何处谈起。

    “无官一身轻嘛!”周延儒从袖中取出一卷文稿,递与张溥道:“你看看这书稿写得如何?江阴有个在学的秀才听说我醉心紫砂,带了一部书稿请我写序,我还沒看完呢!”

    张溥接过翻阅,见封页上題着“阳羡茗壶系”几个隶字,一笔不苟,分明是下了许多的工夫,缓缓将书稿放在桌上,拱手道:“老师,恕学生鲁莽,圣人云:君子不器,老师春秋鼎盛,毕生事业岂无比紫砂大者?老师曾居首揆高位,身负天下士林重望,却甘愿与那些工匠贱役交游,泯然与众人为伍,学生实在替老师伤心感叹。”

    周延儒笑道:“天如,此中大有乐趣,你只是尚未领会。”

    “悠然心会,看來妙处难与学生说呀!”张溥赔笑道:“老师可知道京城最近纷纷扬扬,煞是热闹?”

    “我久不问那些俗事了。天如,吃茶,这茶树是我亲手栽植,茶叶是亲手采摘的,气味如何?”

    “果然好,老师真是大才,干一行有一行的心得,一法通而百法通。”

    “哈哈哈……我如今做了身隐乡野的田舍翁,总得装装样子嘛!”周延儒大笑几声,忽然笑容一敛,说道:“京城的热闹也是别人的,与我本不相干。”

    “那权当笑话來听。老师善能属对,一时无两,学生有个现成的对子,老师可对得出?”

    “你说來听听。”

    “这科北闱有个举子在试卷的背面写了一幅对联,风行京师,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谈。上联是:礼部重开天榜,状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所谓‘惶恐’是‘黄孔’的谐音,黄即黄士俊,孔即孔贞运,二人机缘凑巧,竟高中了。老师可想得出下联?”

    周延儒摇头道:“想不出,此等对联乃是专对,须言之有物,只从文字上下功夫是不成的。”

    “下联最为精彩:内阁翻成妓院,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乌龟’谐音‘乌归’,暗指湖州乌程籍归安县人温体仁;‘王八’谐音‘王巴’,暗指四川巴县人阁臣王应熊;‘篾片’暗指阿谀奉承温体仁、毫无主见的阁臣吴宗达;‘总是遭瘟’,则说皇上受了温体仁蒙蔽。赫赫内阁大学士,令人鄙夷到此种地步,岂是朝廷之福?”

    周延儒摸着细长的胡须说:“此联骂得算是痛快淋漓,但不过书生之见。温体仁就其才干而言,确非庸碌之辈可比,也非局外人所能道及的。”他见张溥面有狐疑之色,接着说道:“我与温体仁共事多年,他的才干确实超拔众人。其一,他精明干练,长于心计,凡是内阁代皇帝起草谕旨,每每遇到刑名钱粮等专门知识,名目繁多,头绪错乱,其他阁员往往愁眉苦脸,唯独温体仁一看便了然于心,从无差错,我佩服他的敏练。

    其二,他表面文章做得好,竟是滴水不漏。他入阁以后,清廉谨慎,贿赂从不入门。平心而论,我沒有他这个长处。其三,他苦心经营,一手引进的内阁同僚都是庸才,滥竽充数,如此反衬出他鹤立鸡群。其四,温体仁善于揣摩皇上心意,逢迎有术。这都非常人所能及。”

    “饶是他老奸巨滑,终给皇上识破,听说圣旨一下,他出京时只有几个门生饯行,情形甚是狼狈。”张溥边说边观察周延儒的神情。

    周延儒面皮微微颤动,他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之中,那年自己因登莱孙元化和招抚孔有德之事犯了大错,温体仁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终致失宠罢职,自己真是太托大了,沒有尽早识破他的狼子野心,不由咬牙道:“这是他的报应!温体仁貌似忠厚长者,实则胸狭隘,睚眦必报,最容不得人。他自以为长袖善舞,其实树敌太多,好比堤坝挡水,迟早有崩坍的那一天。”

    张溥听了心中有数了,忙乘机试探道:“温老贼一走,老师少了劲敌,正好东山再起。”

    周延儒摆手道:“我是不做这些痴想了,世人追逐的那些功名利禄,我什么沒经历过?读书科考,中了状元,鹿鸣宴坐首席,后來入阁参预机要,一年的工夫,升任首揆,何等的荣耀!曾经沧海,再复起也不过如此了,有什么意趣?反不如拥被高卧,闻着新米蒸熟的香气,玩玩紫砂壶呢!我年轻时,读《三国志》,看到刘禅说此间乐、不思蜀的话,还暗暗嘲笑他沒志气,如今想來倒觉得惭愧了,享乐纳福乃是人的天性,何必委屈了自己呢!”

    张溥早听说周延儒新纳了一房小妾,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她丈夫死了不到一年,就耐不住春闺寂寞,约好了随人私奔。男子雇健儿抬了迎亲的花轿,吹打着经过门前,那寡妇假称看人娶亲,出门坐入花轿,一溜烟儿地走了。那寡妇的婆婆惊觉了前去告官,寡妇怕衙门缉捕,连夜投身周府,周延儒死了夫人,正在孤旷之时,贪恋她的美色,纳做小妾。

    想到此处,张溥微微一笑,说道:“温柔乡里最是消磨英雄志,看來老师未能免俗。”从袖中掏出一张朱单,轻轻放在桌上。

    周延儒捏起看了,不由勃然大怒,骂道:“那个寡妇自愿寄身在我府,有何不妥,官府沒由來趟这浑水做什么?管得恁宽了,一个小小的道台竟毫不知避讳,在朱单上指名道姓地说这等昏话。我倒在家里大开着府门等着,看看他有多大胆量,敢來捉人!”

    张溥暗自发笑,知道触到了他的痛处,说道:“老师不必发怒,此事若惊动官府,不论那妇人断与哪家,传扬出去,也会有污老师清誉。老师身份何等尊贵,终不成还要抛头露面地对簿公堂?这等小事还是交给弟子处置。”取过朱单,几把撕得粉碎,抛在地上。

    “你、你怎敢扯碎了朱单?”周延儒惊愕不已。

    张溥淡然道:“无妨,那张道台本是弟子的门生,也是复社中人。弟子途中去了趟衙门,正赶上那寡妇的婆婆又到衙门吵闹,他不得已开了朱单,给我瞧见拿了來。区区小事,不必介意,只是老师若沉湎儿女柔情,高卧不起,将來有什么大祸,学生怕是爱莫能助了。老师正当盛年,遭人忌惮也在情理之中,阁臣们因有老师在而不安其位,生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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