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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眯着的眼睛往西北方望了很久。

    “校尉,这人能得呼延赞杨业那么看重,又是柴荣的女婿,你又何必……”蜷缩在车上的车夫不解低声道。

    车内人过了片刻才淡淡道:“多嘴,你懂甚么!走罢,回去了。”

    那车夫怏怏掉转车头,进了城门,车内才又传出一句警告般的提醒:“咱们身为天子鹰犬,那就应有鹰犬的心肠,你明白了么?”

    车夫应道:“属下谨记了。”想想问道,“那,马全义留下的那些人怎么办?”

    车内没有回答,车夫已经知道了答案,怜悯地甩了一下马鞭。

    马车摇曳着,渐渐与地上的黑影融为一体,看不到一丝的痕迹。

    那两人走不半路里,路边有一处小镇,镇头挑着灯,入门便是高悬酒旗的客店,周泰笑道:“这里已近灵源县,你这夜半去可不好,咱们在这里暂且歇一晚,明日晌午时候再去,正好你养足精神,那些个作奸犯科的,惯会欺软怕硬,有力气,才好应付这些人,在轻兵营里立足。”

    卫央讶道:“啊呀,没看出来,周大哥你也能笑地好奸诈——反正你是老江湖,听你的。”

    敲门时候,卫央又道:“不过,周大哥,咱们可得讲好了啊,这住店钱……”

    周泰无奈道:“好,我付,我付,卫央,你能不能好好讲话?怎么好好的话在你口里说出来,总教人这么着恼?”

    卫央凛然道:“实在不好意思啊周大哥,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一贯是个硬骨头,哪会说拍马溜须的话。再说了,我这么腼腆,套近乎的话,说出来自己肉麻,听着也肉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说者无耻,听者无礼,对吧?”

    周泰立马闭嘴,他决定,但凡以后跟卫央接触,尽量用最短的字回答他的问题,别的话一个字也不要讲,要没这个觉悟,定教这厮早晚气死。

    睡眼朦胧的店家胡乱开了屋子,卫央犹豫着问:“周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得巴结着你,替你去打洗脚水?我听说那些差役押送犯人的路上都是这么做的,这个规矩从你这破不破?”

    周泰立马自己拎着木盆出了门,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寡言少语的人,打水,上路,面朝卫央,不死也伤。

    翌日,卫央起的颇早,周泰见他实在不是个领自己人情的人,只好上路,过小镇走不盏茶工夫,远远见南方隐约有城池,卫央讶道:“军营还真在县城里啊?”

    周泰也不说话,拨马拐上往北去的小路,说是小路,实际上只是草地上人为踏出来的道路,弯弯曲曲的直通北方。

    卫央明白了,心中也道这才应该。那轻兵营里不是罪犯便是逃兵,这些人放在县城里,走出一个便是祸端,荒郊野外只要看管得当,不怕闹出乱子。

    自山脚下过,方出山口,前头一座大营,营纛红底白字与别处大纛一样,只是这大纛小了些,迎风呼啦啦地扯,将轻兵两个颜体大字扯地别别扭扭的。

    马到门前,周泰教卫央在这里等候,自先下马入了营去。

    卫央放眼打量,这营寨竟只靠着木栅维护,四方各有一门,占地不过三五十亩,别无校场点将台,三五个巡逻的士卒,穿着杂乱,有黑有红,手中多是弯刀,可奇怪的是,这营里的士卒,竟都穿绸披缎,比长安来的钦差卫队穿的还阔气。

    门口斜靠着木栅懒洋洋晒太阳的两个士卒眯着眼睛瞧了瞧卫央,漠不关怀又偏过头去,整个军营沉静地跟没有人似的,偶尔一两声马嘶,三五个自低矮营房里出来晃悠的身影,方显出一丝的人气来。

    不过片刻,周泰自内而出,对卫央道:“你自管去见孙四海,这是轻兵营军头,但凡差斥,有他安排。”想了想扯着卫央往远处走了些,严正警告道,“这孙四海为人怪异难以捉摸,本是千牛卫,因醉酒冲撞了圣驾被发落至此,当轻兵营军头已有十数年,轻兵营素来服他,你可莫要与他冲突。另外,据传这孙四海为人刻薄,有贪墨讹诈的传言,只是在轻兵营人望甚高,一直没有换他,你明白了么?”

    卫央拍拍马背上的钱袋子:“明白,明白,就是见面要贿赂嘛。牢头都是这么干的,我听人说过。你放心,对这种人咱还是有点办法的。”

    周泰深深看了他两眼,翻身上马疾驰而归。

    卫央牵着白马走到营门口,冲两个看门士卒拱拱手笑嘻嘻道:“两位大哥,怎么称呼啊?”

    两人没理他,卫央哪会尴尬,脸色一整肃然道:“麻烦两位通报一下,咱是来报到的。”

    左边那个疤脸汉子才哼地一声讥讽道:“来报到的?恁大的架子,莫非要军头摆开阵势,咱们三五千人夹道欢迎你不成?”

    卫央挠挠头:“这位大哥说笑了,那么,我自己进去了?”

    那两个歪过头再不说话。

    试探着往里头走了两步,还没人管,卫央放下心来,左右看看,发现最中间的营房最是高大,寻个拴马木桩拴住白马,将包裹大枪拎在手中,大步往那里而去。

    到了门口,门大开着,探头往里面一瞧,一个人也没有。

    怪了,难不成身为军头不在最好的地方办公?

    卫央又挠头,正想扯开嗓子喊,身后一人闷哼道:“你这厮,鬼鬼祟祟看甚么?敢是个偷儿出身的么?”

    连忙回头一看,后面的营房门口站着个干巴巴瘦瘪瘪的老头儿,矮小精悍满嘴的酒气,歪歪地戴着兜鏊,黑沉沉的锁子甲没合拢,勉强从胸口的缨结能判断出这是个中级军官。

    跟着呼延必求卫央也学了点常识,知道大唐军官的军衔是看胸口的缨结的,据说原本很杂乱,是武宗皇帝年间吴王改制的时候才统一的。一般而言,正六品上以下的校尉军官以黑色缨结作为标识,除非特殊情况比如朝廷恩赐,均为黑色十六结到一结,缨结越多官职越大。从四品上以下的都尉和偏将,一般都是蓝色缨结,八结到一结。从二品到正四品下,红色缨结,五结到一结。

    至于正二品到正一品的将军,领军的只有那么两三个,那是国字号的上将,缨结自然是最尊贵的紫色,缨结也和别的不同。

    当时呼延必求举了个例子,比如说已经开府的平阳公主,她既是天策上将,又受封总领天下六百折冲府、长安禁军十六卫,官拜上将军,胸前紫色缨结编成了一团花,尊贵无比。

    眼前这老头,缨结是黑色的,多达十六结,也就是说,这人是校尉里头最高级的那种。

    轻兵营作为偏营,自然不会是都尉或者将军坐镇,唯一的黑色十六结校尉,除了军头孙四海还能有谁!

    这里被人渲染成活地狱,卫央不敢怠慢连忙放下包裹大枪叉手道:“孙军头,卫央前来应卯。”

    那孙四海醉眼朦胧瞧了卫央一阵子,彷佛才恍然想起似的摆摆手:“哦,哦,你是卫央啊,某似乎方才听来的差役说过。你想到那里当差啊?”

    卫央判断不准这人究竟是真醉了还是试探,便道:“全凭校尉吩咐差遣。”

    孙四海挠挠乱糟糟的胡须,打了个酒嗝道:“那你就在亲随队听差好了。”

    卫央一个激灵,他再傻也知道这亲随队恐怕一定就是这孙四海的心腹,也恐怕是最安全的地方,自己初来乍到,现在只想着柴荣能想办法早点把身份证给办下来好回去混日子,这要被轻兵营的这些人盯上,那日子还能好过么。

    于是连忙推辞:“那个,报告校尉,亲随队身负护卫校尉周全重任,在下恐怕难以胜任这样的要职,以在下的才能……”

    孙四海把手一拍拦住了卫央的话头:“好,好,有志气。我就说怎么好像有个人刚才唠叨过说你是个人才,想起来了,是刺史府的周泰,哎呀,喝多了有点记不起来——那这样,既然你勇气可嘉,就去地字号寅火率当差好了。”

    路上周泰说过,这轻兵营不属正规作战军,编制与折冲府等同,却直接受大都护府和刺史府统领,长安十六卫并不遥领这一军人马。原州军轻兵营在长和三十四年春,也就是前年春天整编的时候,总计有将士八千三百余人,按上等折冲府算,合约七府之众。又因为这轻兵营不能算入正规军,也就是按照民兵或者预备役的规格算,上下军官官降一级,以校尉节制,名为假都尉,又称军头。下设六府,以副尉代行果毅都尉职权,六个次副尉统领六府军卒。

    这几年来边境时有战事,原州轻兵营多番出战死伤大半,如今全营只有三千人左右,除了军头孙四海纹丝不动还当着他的假都尉,七个副尉次副尉死了一大半,至今只剩下三个在,朝廷也没有再添加人手进来。

    在这三府军卒中,第一府第二府为天字号步军府,军卒都是步兵,以天干中的丁字为号。第三府便是地支寅号马军府八百余人,分为三团,也就是三率,一率寅火率合三百人,二率寅午率三率寅巳率合五百人。

    这寅火率,是马军中第一率,可能都是老卒。

    卫央心下一沉,自己本想要求去火头军,可这孙四海竟装酒醉把自己丢到了最要命的马军中去,他想干什么?难道,这人实际上是跟那些诸侯王往一个尿壶里尿尿的?

    孙四海瞥了卫央一眼,又道:“这寅火率前些天才又接收了数十罪犯逃卒,你虽有勇力,却初来乍到,还是在寅火率多学些军规才好。”

    而后瞪起眼睛森然喝道:“怎么,你不愿意么?”

    卫央知道这大唐军法森严,一个不好人家身为军头砍了你那也是白砍,他是个知道厉害的人,连忙点头:“不不,我愿意,我这就找寅火率去应卯。”

    孙四海冷笑一声:“不忙,不忙。”伸出手挡在卫央面前,“拿来!”

    卫央愕然:“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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