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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明时分,惨淡云层外依旧腼腆地不肯露面,地上的人却沸腾着油锅里扔进去一滴水似。

    开天辟地以来,除了闹造反的时候,谁见过成千上万的百姓高举着各样的物什儿作兵器冲击官府?

    卫央倒不在意,想当年,他还曾是被发动的人里的一个来着,如今他成了发动者,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也不对,拍拍脸,卫央转身回了军案后,不成想侯化反正,连焦赞孟良也跟着弃暗投明了,看来,这聪明人是不少,未必个个都跟由贵一般。

    想必不出些时候,待规整了中寨里守军,东西两寨都会来见。

    却不知那契丹胡儿跑到哪里去了,想想藏军洞里牺牲的那累累将士,卫央总想须杀了那厮们才甘心。

    刘旄持大旗迫出府门去,从贼者步步倒退,终教万千寨民困在当中,方将那旗往府门口一座,高声叫道:“王师已定沙坡头,今日起,沙坡头,又复为唐所有。”

    水泻般围来的百姓就只凭那大旗鼓舞着,由贵叛国之前,这龙旗也高高飘扬在沙坡头的上空,然无一时,这一面寻常的国旗能教人敬爱如今日。

    有这一面龙旗在,彷佛人的胆气都足了八分。

    有年迈的长老,仰视着那龙旗泪如雨下,没了龙旗的唐人,那便譬如没了腰杆的壮士,心中向往要做些甚么,胆子不足。只有这龙旗飘扬处,唐人方不惧贼,不惧寇。

    青壮的得了这龙旗的鼓舞,又心念许下的那光宗耀祖的愿,眼看着这些日子以来耀武扬威横行无忌的从贼者两股战战势为所夺,有人高叫一声“打死他”,纷纷千人往上涌,万人脚跟不稳为这一股势所裹,一齐纷纷往前。

    贼众骇然,他等何曾想过这砧上鱼肉般的寨民竟蜂拥而来密密麻麻彷佛一座山似的,他等与寨民有血仇的并不甚多,却终都是贼,层层下意识背靠着背挤成对阵,无力的手握着器械面朝外头,分明瞧见这些日子里如蝼蚁般的寨民一个个仇恨面面鄙夷满目,纵有想高喝一声弱下他势头的,谁敢?

    乱往外戳的步槊,教寨民们愈发愤怒,前头的汉子们纷纷都叫:“死到临头还想反抗,果然是一群贼心不可改的,杀死他们!”

    若寨民里真有好学问的,当吆喝一声:“贼心不死,国难不已,诛杀反贼,正在其时。”

    刘旄可没这好学问,他只摇着大旗止住寨民,叫道:“这些贼,反了国家,叛了祖宗,那是要受王法判决的,咱们不可胡乱伤了。你们等着,我去请问过将军,是杀是剐有个令,咱们再搞死他。”

    卫央是个重信诺的人,怎会胡乱开口许愿?

    怎样对待这些待宰羔羊般的贼众,他教刘旄传令出去:“由贵当时势大,勉强从贼倒也不失是保身之道,关于附逆从贼的罪过,可按三种法子区别对待。其一,在从贼以及之前有较严重的前科者,自然要抓起来等中军到了设专门的有司判决。其二,在从贼之后迫于无奈做过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寨民的人,视罪行轻重而定。罪行较轻者,可弃暗投明在接下来的战事里争取立功,表现突出者非但不罚,且日后封赏与清白的人相同。而作奸犯科比较严重的,那就得出点力气了,若不然,当场搞死。这最后么,虽然相信大部分人都是迫于无奈才跟着由贵作乱的,但事情已经做下,要脱掉叛贼的帽子,那就得看表现,比如说各司其职为接下来将要进行的战事付出努力。”

    贼众听罢面面相觑,这还分三六九等?

    刘旄撇撇嘴,按他看来,索性一股脑都抓起来,杀了人的偿命,抢过钱的打板子,哪来那么多道道。

    然军令之下,他也不能违逆,何况本心还想去寅火率里当军,若自先断了路子,这心思往后怎能如愿?

    遂喝令犹豫不决的叛军:“咱们将军宽心仁厚,你们还不想领情么?好好的人不作,偏要一心当贼,好得很,咱们搞死这群死不悔改的贼罢了!”

    “慢着!”既分三六九等,自然有不愿与必死的混在一起,中高级的军官已教卫央尽数射杀,便有最基础的几个,略作商议公推个出来谈判的,丢掉刀剑盾牌越众而出,那人问刘旄,“这将功赎罪,又是怎讲?未将真的害人贼挑出,恐怕王师也不尽信咱们这些从过贼的罢?”

    刘旄将手一拍,赞道:“你是个聪明人——不错,咱们将军有万人敌之能,收取失地那不过反掌般容易的事情,然要于高继嗣贼军十数万手中守得住沙坡头,那便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比如说,能够检举揭发真害人的罪行者可折算为一功,当然,各位怎么算也是军伍里的老卒,将功折罪的法子那是自己心里也能想得出来,这里不一一赘述。”

    问明了法子,谁都不是真糊涂人,怎会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本在千重万层困里惶恐不安的贼众们一下子似乎迸发了无尽的力气——丢掉手中器械,先揪住人缘本不好的,又揪住势单力薄的,再扯出些陈年旧事,恨不得将彼人祖宗犯过的事儿都揪扯出来。

    只有几个聪明的,时时都聪明的,闪身往一边站着,冷眼瞧着彼此攀扯越发卷入更多人的昔日伙伴们,冷笑不言语。

    刘蛟在人群里瞧的清楚,将这几人细细记住了容貌,挤开人众与刘旄合在一处,附耳低声道:“你瞧见那几个人没有?我看这些是行事谨慎仔细的,纵有作奸犯科之徒,恐怕旁人瞧他等势大也无法攀扯出来。”

    顺眼瞧见那几个局外人似的,眼见明情本是一伙来的,刘旄性子鲁莽,怎能容有真作奸犯科了反而置身法外的,当时要拔步去拿,刘蛟忙扯住低声教他:“糊涂,这里是将军主事,但凡有赏罚,必经他手,你怎能私自决断?若依军法,这是要杀头的,你快进去请示,有军令下时,是杀是打才好下手。”

    刘旄深以为然,若这样鲁莽断了前程,那可不好至极。

    当时转身要走,那几人瞧见,这时方慌了神,拿眼瞧到刘蛟,心中俱道:“果然是这小子,听说这是个没读过多少书,心底却聪慧比他那些兄弟都出众的,咱们早早自由贵反叛时便打定的主见,眼见不妙再端着拿着,若教这小子故意破掉,岂非自绝生路?”

    攀扯起来的贼众们,将寨民纷纷瞧地瞠目结舌,从不见有无耻如此,为求活命,竟往常平安时候有来寨民家里勾过饮水吃食的,也教同伴攀扯出巧取豪夺,天下岂能有这样的事情?

    那几个冷眼旁观的,分出几人前头拦住要进门去的刘旄,迎头拜道:“两位小郎有礼,烦劳在王师面前美言,咱们是带着十分的诚意来将功赎罪的,必肯为王师效死力,但有差遣,绝不敢违逆。”

    刘蛟冷笑,他瞧出来了,原来这几人是早料定由贵不能成事,索性委屈附逆着只等王师到来好在这“将功赎罪”里抬举自己的。

    只这几人的打算,他料必不能躲过卫央的眼目,由是只看着刘旄,听他裁决。

    刘旄将信将疑,却也想起这不是由贵叛国之后寨子里胡作非为的那一泼。

    想想十数万联军便在左右,此时必定多一人便多一份保寨的力气,遂道:“也好,你等在这里候着,我去请示将军。至于见不见,那便不归我管了——再有,你几个最好保证没有要紧的罪过,若不然,这里我能替你几个传话,回头也能亲手杀你。”

    不片刻,刘旄自里头转出,传卫央军令:“将军说了,看你几个还算聪明,左右都需要人手,暂任你几个权为你等原军的头头,分辨清浊按扎岗哨,不可怠慢。”

    几人一时大喜,这又颠倒归唐营的贼军如今正是没头没脑的时候,但凡有了领头站出来的,纷纷都往一处聚拢,竟不片刻,这几人分派出力气,这个分辨清浊,那个宣扬军令,将个乱糟糟的新军,一时整洁成好歹有些精锐的样子。

    刘旄倒瞧那几个顺眼了些,他就心服有本事的,能这样的片刻里规整好乱军,那也是本事。

    刘蛟心中却想:“听说卫校尉是轻兵营的出身,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了。只能使反正的贼人自相管制,这片刻里理顺军心,莫非是轻兵营里的惯用规矩?”

    在刘蛟看来,轻兵营那便是以拳头说道理的地方,今日先乱贼军心,又连杀贼将,此时群贼堪成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挑这么几个有些本领的,岂非便是以贼治贼的手段?

    刘蛟心知这数千的贼,既是原来的精锐老卒,又是能快速进入战事的有秩序的队列,若不用之以助御敌,岂非天大的浪费?因此,贼里必要有人受重用,只是他没想到,这几个竟能在早先便不看好由贵,虽附逆,并未作乱,这一段时候了,渐渐指认起贼军里造过孽的百姓越来越多,无一人一户攀扯于他几个,岂非早有打算?

    刘旄一心想成个猛将,刘蛟却不同。

    他深信善将兵者必善将心,欲将人心,必先要知人,这几个的人心,岂非自己原本没有想到的?

    转而刘蛟又钦服起卫央的将人之道来。

    他未入寨前便能认定寨中民心可用,因此方有只身来的底气。入寨后又以神射先慑这数千人的胆,再顺水推舟取其中明智者暂且统辖。如此一来,寨民要不愿再为贼所胁,必然要倾尽全力以己为主力死守沙坡头,数万人之力,怎地也能坚守着中寨急切间不为联军所破。而这原本的贼军,如今已反正,有寨民们监督,又有卫央在上头坐镇,守寨之时,谁敢不尽心尽力?有这一泼正军,凌乱散漫的寨民便有了榜样,一人之力比不得联军里的贼卒,合十人之力,又凭借沙坡头的地形,更不必担忧主军那般的日耗粮草,把守中寨以待王师主力到来,岂非已见着了盼头?

    刘蛟自问自己是做不来这样算无遗策的,他愿从军为将,如今所好奇的只一件事,纵有数万人,恐怕凭借眼下的沙坡头是不能抵挡联军尽力来攻的,卫央想用甚么法子来为己方添加助力?

    一时片刻,反正的军剔除掉罪大恶极民愤极重的,其余合约两千之多,把守寨子的,分派人手往东西两营寨门关隘上防备联军突然来袭的,一时安置妥当。

    卫央又请寨中有威望的长老与有勇略的猎户百余人,在镇守府军堂里发付下军令。

    教各家各户出壮力,自寨中起贮藏的军械,合四人与反正的军里一人,选知守之法的,无论军民,以之为伍长火长,再以军民皆愿服从的任为队正百将,计如此:寨民四人挟军卒一人为一伍,寨民八人合军卒二人为一火,如此类推,片刻间得军万人。

    沙坡头地处边陲,素为战地,寨中猎户多有曾从王师为民夫向导的,何况一家一户只出一两人,竟无一家不满,当时寨中烟火起,都是家户里埋锅造饭为家中青壮守寨而备,待联军里使探子往城下来察时,三处寨头刀枪森森旗帜鲜明不算,连接三寨的地段里,满满当当都是人。

    往寨后去窥,那天杀的竟布置了三五百人手在开阔高处一刻不停地监视,但有欲自寨后山下图破寨的,不消器械,只山里的石头,那也千万躲避不开。

    往归告知本家将领,东头出拓跋雄,西头来拓跋觥,远远眺视不辨明确,遂引亲军一部靠近了来瞧,陡然寨头万人破口大骂齐叫杀贼,零落却凌厉的羽箭出巨弩,掀翻了贼军数人,乃远遁,在巨弩射程外窥伺寨头。

    寨上见这一番打退了来窥的贼,信心顿足了不少,在久经战阵的老卒们喝叱下,这军民合起的新军方稍稍有了些守军的样子。

    卫央教人不留一个在镇守府内外,只取七八个联络内外交通东西的,在府内搜出假冒由贵家眷的婆子小儿,听说走脱了由贵家小,他也无心过问,正要教传令军往东西二寨取侯化与焦孟二将来见,一声令传,那三人已到了府外等候。

    先撞进来个王孙,他可不愿钻进这守军里去,身是配军,再能得功劳,能与常人比?何况有率正这胆大包天的在,王孙可不认为只取了沙坡头便足够了,有更大的只属于寅火率的功劳,干嘛要跟寨民争锋?

    见面王孙便问:“可惜贼太不经杀,咱们率尚未抵达,沙坡头便收复了,而后该往哪里去?西去么?这个好,打破兴庆府,斩了李继迁,那才是泼天的好事。”

    卫央教他在堂内站着,笑骂道:“你倒贪心,兴庆府何等雄城,岂能是咱们一率人马便破得的?不要不谨慎,我看这沙坡头若不战便万人无一损失,若战,恐怕最好是与联军十数万人马一起葬送在这里,那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毕竟会是怎样,还要看高继嗣这厮怎样盘算,契丹精骑是否要以沙坡头为中转站与我军主力决于寨前。”

    徐涣腼腆一笑,将龙雀捧上军案,自按剑柄在王孙对面站了。

    卫央教传令军:“请三位进来说话。”

    若无龙雀在手,他自然不能在上下等级森严的军里稳坐等他三个来见,然龙雀在手,若他要出去迎接乃至起身相侯,恐怕这三人心里便要犯忐忑了,这是要秋后算账还是待咱们这三个从过贼刚反正的人不放心?

    那三人入内,卫央举目打量,前头的侯化沉稳厚重,这不是个能匹马冲阵的猛将,然这人身上有一股子攻城拔寨的剽悍与坚韧,看来锦娘所言这是个善守之将,朝廷以他为由贵左右手镇守沙坡头这等要地,那是不假的了。

    卫央不得不自认侥幸,那由贵贪生怕死将中寨精锐都收拢在榻边,这侯化却不同。

    前日看他寨头的布置,巨弩与滚木炮石搭配地甚是周密,寨头又多设叉枪铁锅,中寨里飘扬起龙旗他也只远远摇旗呼应却不贸然使军来探只将本寨守定,如若要自外头强攻,抑或由贵放心地使这人镇守大寨,恐怕要混进来便不会那样容易了。

    又看焦孟,侯化身后略后一步处,左边那个黑面虬须,右首那人枣红面目昂扬身躯,这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个生死结义,却不知谁是焦,谁是孟。

    踏足进了军堂,不见卫央来迎,三人顿时果然放心,眼瞧在落案的龙雀,侯化领头,三人叉手齐喝:“大唐奉节校尉、果毅都尉侯化,镇将焦赞,镇将孟良有礼,问上将军安。”

    卫央略略一抬手,至于假惺惺地朝东拱手那就算了,在平阳面前他也没那样过,背后何必。当时教三人左右两厢分站了,卫央方道:“上将军甚安,传令军说联军已有来窥视者,想必大战就在眼前,敌众我寡镇守一寨甚是凶险,因此闲话少叙,三位无从贼之本心,想必中军自也知晓,至于怎样赏罚,那是战后的事情,我只问,守本寨,三位有甚么高见?”

    侯化心里一突,他本想借杨延玉与呼延必兴先来探探这名声在外的轻兵营假校尉到底怎样个人,谁想这根本果然是个常规无法约束的人,他先断了这套近乎的话,莫非是个不讲人情的?

    然来时杨延玉说过,这卫校尉为人颇亲切,想必杨延玉不会骗人,那么,这人是在避嫌,甚至他在推脱。

    细细一想,侯化恍然,这是轻兵营里的假校尉,以这人的本领,定是博取功名的好手,若不能以大将之能而用困守在这寨里,须取怎样的功劳,才能还得个清白名声,无量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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