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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事,你们应该都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费口舌了。”总捕的低沉嗓音充满着怒意,“现在大府下了严令,要三天内抓到人犯。都堂前面开枪杀人,杀的还是国子监的监生,而且还想栽赃给都堂。日他娘贼的,这胆子真是包了天。相公们对此很生气。大府现在不好过,回头拿我和王狗儿作伐。所以我现在更不好过。身上这身青袍子,都堂赐的,转天说不定就给扒了。但我告诉你们,我若是好过不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别想好过,上面扒我袍子之前,我先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快班,三十多捕快,一个个缩着脖子,听着总捕的训话。看见自己说完了,他们都没个反应,总捕铜铃一般的大眼中,如网血丝都泛了起来,鲜红一片。望之如鬼神。

    醋钵大的拳头捶在墙上,咚的一声犹如重锤,酥松的墙皮扑簌簌的往下直落,承尘上的浮灰落了满屋捕快一头一脸,只听总捕一声虎吼,“还不都去给我查案!”

    一群捕快立刻争先恐后,乱哄哄的冲出门去,不管查不查案,至少现在不能在总捕面前乱晃,谁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出气筒。一个巴掌上来,半条命就没了。

    几个捕快出门时跌跌撞撞,差点就摔了,可刚刚站稳脚,更是势如脱兔,一溜烟就转过照壁去了。

    总捕深呼吸了几下,年纪大了,一番怒吼之后,就有些气短。回头钉住缩在墙角的书办,“丁小乙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总捕坐在自己的公厅里不知过了几刻钟,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外面诟骂着谁,还有一记记皮鞭着体的啪啪声,还以一阵阵闷哼。这种声音,做捕快的很熟悉,是人犯堵住嘴后被抽打时所发出的特有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没等总捕说话,就自己推门进来。一张略圆的年轻的脸,脸上带着十分讨喜的笑容,手长脚长,仿佛抽条的柳枝。刚刚经过运动的样子,呼吸稍稍急促了点,额头上有一层薄汗。

    “回来了?”总捕对年轻人很是和气,方才面对众捕快时,仿佛一只暴躁的饿熊,恨不得抓上两个人吧唧吧唧的就生剥了下酒,而现在的总捕就像是吃饱了一样,有些懒洋洋的,多了几分和善,“怎么回事,鸡飞狗跳。”

    年轻人抓了抓头,扯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刚抓了个人犯回来,怕他进牢里不老实,就先给几下杀威棒。”

    总捕先叹了口气,“杀威棒也不是轮到你来打,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改改。”老熊呼呼的摇着头,问,“是西城灭门案的人犯?”

    “就是他。”不知因为什么,年轻人的脸上笑容有些扭曲,“借钱不成,杀了姑婆一家。”

    “我说嘛。”总捕叹气,拿着慈和的眼神望着年轻人,“难怪你打得那么狠。”

    年轻人扭了扭头,不接茬。径直说道,“这案子挺简单的,看着就知道是生手,还是熟人做的,问了周边的邻居几句,就知道是谁了。本来就想回来安排海捕文书,没成想,一回头就发现人群里面有人鬼鬼祟祟的,帽子戴得老低,缩着脖子弓着腰,一看就不对劲。抓出来一问,就是那个人犯。”

    他拿过桌上的凉汤,也不管是不是总捕喝过的,咕嘟咕嘟就是两口,得意的笑着,“俺在快班里办差这么多年,就压根见过这般体贴的人犯。这个叫做什么的,那个成语,”他眯着眼,皱着眉,拼命的想,“在家里坐着,兔子就自己撞上门来的……”

    年轻人想不出那个成语,眼巴巴的望着总捕。

    咚,总捕一捶桌子,粗声粗气,“我那里知道!”

    总捕齁声骂了一句,都是只识得几百字的半文盲,年轻人不懂的成语,他一样不懂。

    他对年轻人说,“今天这案子破了就好。不然我就得叫你放下了。”

    “为什么?”年轻人先是一愣,旋即明悟过来,“是不是又发生大案子了?”

    总捕反问道:“中午都堂那边的事你知不知道?”

    “怎么了?”年轻人偏了偏头,神色正经严肃了一点,“是不是广场前的那些学生?”

    “你听说了?”总捕有点惊讶,“在西城查了一天案子,还能听说到都堂事?回来路上听到的?”

    “猜的。”年轻人又有些小得意,“我说家里没人呢,原来全都是去跑都堂的案子了。”

    总捕道,“那你再猜猜究竟是什么案子。”

    “叔公你今天还真有闲心。”年轻人念了一句,仰头皱眉,看着天花想了片刻,再低头时,眼中漾着锐利的精芒,“如果人犯确凿就不用查了,是不是有谁在都堂前面杀了人就跑了?”

    “这件案子就交给你了,带着你的人快去查,只有三天时间,别输给其他人。还有,记得入夜后照规矩回来报告。”

    “‘什么交给你了’还不是所有人都要参合。”年轻人怏怏然的说着,仰起脸,又说道,“叔公,你还没说俺猜得是对是错呢。”

    总捕不耐烦的一摆手,“滚!”

    ……………………

    年轻人得意洋洋的走到外间,空荡荡的快班厅里面,就只有他的两个跟班和三两个书办在门口扯淡。

    一个书办回头看见年轻人,立刻蹦跶起身,直跑上来,“这才过多久啊,就一天不要,都已经把贼人给抓住了。”他亮出大拇指,“小乙哥,好本事。”

    “算不上,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年轻人谦虚着,眉眼却扬起,越发得意。

    另一个书办叹着气,“这几年,京里的案子真是越来越多了。抓到作奸犯科的就送去垦荒,怎么贼人还不见少?”

    年轻人说着,“也不看看京城里面有多少人,人一多,这案子能少吗?”

    “人多真的是麻烦多。”年轻人的一个跟班道:“俺家在河东,太谷县,县城就几条街,千来户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来来去去都是熟面孔,几年都不定有一桩抢劫的案子,更别说杀人了。”

    一个书办立刻取笑他,“可惜太谷县没有李二姐。”

    另一个书办跟着笑,唇边两撇鼠须上下飞动,笑得煞是猥琐,“李二姐一看就是能敲骨伐髓的,这几天李三儿你精神都不好,是不是肾虚。”

    “你他娘才肾虚!”李三儿跳起来,拍着裆,扯着胯,“老子天生一杆金枪,岂是你等死蛇烂鳝比得上?”

    “好了,不要闹了。”年轻人这时候沉稳起来,“去收拾一下。有大案子了。”

    “小乙哥,早上的案子文书还没做好呢。”一个跟班叫着,手里抖着一沓子空白的文案。

    这些全都是结案时要填写好的,以便集结入档,否则把人犯送去推官那边都不认。因为朝廷推行一切公事需经案牍,逼得不少衙前都得去学习识字。像年轻人认识的几百字,全都是因为要填写这些文案被逼着学出来的。不过之后就能看懂案情报告了,故而年轻人也没怎么抱怨过。

    “什么文书,小乙哥你要办的是都堂广场的枪击案吧,这个才是大事!”另一个跟班从桌上跳下来,一边叫着,“总捕还是最相信小乙哥你。叫你过去就是让你去查办此案吧?”

    “你们都听说了?”年轻人问。

    “才听说的。”跟班道。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问书办,“有没有案情报告。”

    “东衙那边刚送过来的。”方才一直没说话的一位老成点的书办,递给了年轻人一份油墨未干的卷宗,嘿了一声,冲着空荡荡的桌椅努了一下嘴,“全都没拿,总捕一训就都跑了。查什么都不一定知道,也不知是去哪里查了。”

    “等晚上回来就知道了。”

    年轻人说着笑了笑,低头看卷宗。他看得专心致志,整个人的精神都钻进了卷宗中的文字内。两位跟班不敢打扰他,悄悄的退到了一边去,而三名书办早就到一边办他们自己的差事了。

    半晌,年轻人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衙门里面的公文尽量使用简洁易懂的文字,他半蒙半猜,把案子的内容了解得差不多了。不过也是因为这桩案子现在已知的部分太少,自然不会有太过复杂的文字。

    “小乙哥。我们去哪里查?”

    年轻人沉吟了一下,正要说话,突然耳朵一动,往外面望过去。

    “丁兆兰,丁小乙,丁小乙可回来了。”一串急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个人随着话声绕过照壁,隔着一座院子一眼就看见了年轻人,立刻惊喜地叫了起来,“啊,正好。小乙哥,你回来了。严官人命俺请你过去。”

    年轻人,也就是丁兆兰点了点头,对两名跟班吩咐了一声,“在这边等我。”就跟着来人一同往外走去。

    横穿过半座府衙,丁兆兰走进一座前后两进的院落,比起快班的院子更大得多,里面的胥吏、书办,比起快班也更加忙碌。

    丁兆兰从院子旁的廊道上走过,大多数人看见他都会停下脚,向他问好。丁兆兰也温和的笑着向人回礼。

    最后两人走进一间屋子,没有通报,也没有等待,直接就走了进去。房间内光线有些昏暗,还没到黄昏就点起了煤油灯。

    严宽就在灯下,手中的湘妃竹制的毛笔动得飞快,边写还边说,“马上要去兰棠院,该说什么话得先写好。你先坐。”

    丁兆兰安静的在边上的杌子上坐下来,没有谦让,也没有出声打扰。

    “案情都知道了?”严宽问着话,手里的笔依然不停,分心二用,看起来却是游刃有余。

    丁兆兰点了点头,“知道了。”

    “怎么想?”严宽继续问。

    “似乎有些不对。”丁兆兰没什么把握的说,“但俺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觉得不对就对了。”严宽写字中飞快的抬起眼,瞥了丁兆兰一眼,“但后面的事,是大府,甚至是更上面的要考虑的。你我都不必想那么多。你只要查出究竟是谁开的枪,枪支的下落在何处就可以了。”

    “这个并不容易。”丁兆兰皱眉说道,“关键那是御街,御街两侧没有商铺店家,想找个目击者都找不到。俺不觉得广场上有人看见了凶手开枪,就是被杀的朱子……”

    “昂。”严宽代丁兆兰念出了那个他不认识的生字。

    丁兆兰立刻跟上,“朱子昂身边的同学,他当也没有看清楚。”

    严宽低头在纸上,边写边说,“他的确没有看清楚。”

    “也就是没有目击者。除了子弹,也没有留下凶器。”丁兆兰苦笑了一下,“那还有什么是能知道的,又是俺拿到的卷宗上没有写的?”

    “子弹确认了。”严宽飞快的回道,跟他手里的笔一样飞快,“是军器监最新式的火枪的专用子弹。军器监的人不肯说是什么型号,但他们说了,到现在为止,制造出来的同型号枪支只有五百余支,分配出去的每一支枪,他们都有记录分配的衙司和地点。”

    “新式火枪啊。”丁兆兰咂了一下嘴,“这倒是简单了一点了。”

    “你当真这么觉得?”严宽又一次抬起眼,黑框眼镜下面的一对眸子像冰刀一样毫无感情。

    丁兆兰哈哈两声,“说笑呢,既然敢拿出来用,肯定有抹走一切线索的自信。”

    严宽重又低下头,“那你打算怎么查?”

    声音稍稍冷了一些,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心情稍稍往坏方向移动了那么一点。

    丁兆兰当然知道,他肃容问道,“那群学生,最早是谁领头的?”

    “领头成员有洛阳文太师的曾孙,去年得河南府推荐入学的文煌仕。还有……”严宽忽然摇头不说了,笔也稍稍停了一下,紧跟着又动了起来,“全都是死老虎了。虎死不倒威,不过终究还是死老虎。”

    丁兆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文彦博那个等级的死老虎距离他太远了,就算是死的也不是他能议论的。

    “但朝堂中还是有大老虎的。让都堂都坐卧不安的大老虎。你明不明白?”严宽轻声说着。

    丁兆兰十分干脆的摇着头,“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俺只要按查清是谁开的枪,枪支的下落又在哪里就足够。”他抬眼冲严宽笑了笑,“对不对?”

    严宽点头,“很好。”又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丁兆兰道,“请军器监自查,枪支是否是监中遗失。并开具关文,也好一家家去问去。至于军营里面……”

    他有些犹豫了,军中与军器监又不一样,神机营那样的上位军额,开封府的捕快可没本事进去,即使是拿着开封府和军器监的关文,该拒之门外就拒之门外。

    严宽理解了他的犹豫,对他说,“放心,相公们比我们都急。”

    “这样就好了。”丁兆兰仰天叹了一口气,“希望三天时间足够。”

    “三天?”严宽第三次抬起眼。

    丁兆兰眨了眨眼睛,立刻强调道,“总捕就给了我们三天。”

    “那就三天吧。”严宽说道,“三天之内必须查出前面说的两件事。”

    丁兆兰步履沉稳的从严宽那边走了出来,走出推官厅,一位熟人正好走过来,看见他就凑过来,“小乙哥,可是要办大案了。”

    丁兆兰叹气,“不止俺一个人办,军巡院在办,我们快班也在办,每一个能逃得了的。”

    那人却摇头,对丁兆兰妄自菲薄很是不以为然,“但你可是严推官亲自选派,其他人哪里能跟你比。”

    丁兆兰被他这么一捧,似乎就变得很高兴,“说得也是,严推官的确交待了许多事。”

    “是什么事?”那人瞪圆了眼睛,一幅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丁兆兰犹豫起来,欲言又止,那人眉眼通透,立刻说,“放心,我肯定不会对其他人说的。小乙哥,别人你不信,我,你还不信吗?”

    丁兆兰似乎相信了。看看左右,招了招手,示意那人凑过来,压低声线紧张的说道,“这可是军情机密,你真的能保证不对其他人说。”

    那人连连点头,也紧张得左右望望,“你放心,当然能。”

    丁兆兰轻笑着,露出了八颗白牙,“俺也能。”

    ……………………

    坐着,想着,黄裳又摇了摇头。

    他刚刚送走了沈括。从沈括那里,他得到了更详尽的情报。

    在得知了都堂广场枪击案的细节之后,黄裳发现,这件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情况更要复杂得多。远远不是不满都堂的贼人煽动国子监生那么简单。甚至幕后指使者的真面目,都有可能有一个让人惊讶的反转。之前那隐隐约约的感觉,似乎真的是猜对了。

    在沈括来此拜访前,黄裳对于顺利破案,还有不小的把握。但现在,即使查明了案情,到底那些能说,那些不能说,黄裳现在拿不出一个可供衡量的标准。

    苦思冥想了一阵,忽然黄裳自嘲的笑了起来。要解决这件事,本来就是有个最简单的办法。

    “去准备车马。”他叫了两名亲随进来,对其中一人吩咐道。

    接着他又从匣子里找了一份预先写好的名帖,写上日期和抬头,对另外一名亲随道,“你拿我的拜帖,去相公府上,说黄裳午后欲来拜访,问相公可能拨冗。”

    亲随没有问到底是送去给哪个相公,当黄裳只称呼相公而不冠以姓氏,那就只意味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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